2022年6月8日，曾經被業(yè)內看作“國產避孕套第一品牌”的桂林乳膠廠，以4.5億元被穩(wěn)健醫(yī)療100%收購。收購方更看重的是其手套產能。 （視覺中國/圖）
2020年4月，受新冠疫情影響，全球最大避孕套生產商馬來西亞康樂公司因疫情停工，一度傳出“全球各地避孕套短缺，令人恐懼”的說法。
“對于旗下避孕套產品倍力樂而言，這或許是天降大任?！惫鹆趾惚＝】捣雷o有限公司（下稱桂林恒保）總經理胡智強當時言之鑿鑿。
他認為，疫情影響下，消費者無事可做，馬來西亞深受疫情影響而中國相對平穩(wěn)，市場需求將會有所增加。桂林恒保已經提前規(guī)劃布局，完全可以扛起友商停工造成的全球避孕套短缺壓力。
但兩年過去，結果卻完全相反。
紐約郵報官網一篇報道顯示，康樂公司在2022年1月披露數據，在新冠疫情期間，公司財務狀況疲軟，銷售額在過去兩年里下降了40%。
胡智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公司避孕套的增長是緩慢的，而醫(yī)用手套基本上是連年翻番?！?/p>
這個結果也大大出乎外界的預料。國產品牌“大象”避孕套聯合創(chuàng)始人兼CEO趙川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兩年多來，其他行業(yè)的老板都表示很羨慕我們，認為受疫情影響，人們居家，一定會帶來避孕套產品用量的暴增。但其實并非如此?！?/p>
轉型醫(yī)用手套
桂林恒保位于廣西桂林市。背靠全球最大的橡膠產地東南亞地區(qū)，桂林從1960年代就開始布局橡膠全產業(yè)鏈，曾經是中國橡膠產業(yè)最齊全的城市，其中就包括乳膠中的避孕套產品。
1966年，由原化工部投資興建成立桂林紫竹乳膠制品有限公司（下稱桂林乳膠廠）。2008年，廣西桂林愛超健康產業(yè)有限公司（下稱桂林愛超）成立，連同胡智強的桂林恒保在內，三家企業(yè)在桂林避孕套行業(yè)中較為出名。
新冠疫情發(fā)生以來，這三家企業(yè)境遇各不相同——其中一家虧損，另一家被收購，還有一家通過手套業(yè)務，反哺避孕套業(yè)務。
陳華是桂林愛超的中層人士。疫情之初，他也曾判斷避孕套市場將迎來銷量增長。但從2021年7月開始，公司業(yè)績情況開始出現較大變化。
“以前我們的生產線都開完，但現在十臺單排機只能開三臺，雙排機只開了一臺。2021年3月，我們每個月還有十五六萬元的流水，現在只有五萬元了?！标惾A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看到身邊的同行因資金壓力轉型去做手套，陳華不得不承認，疫情帶來的變化，對自己的公司而言，是明顯的下降趨勢。
2022年6月8日，曾經被業(yè)內看作是“國產避孕套第一品牌”的桂林乳膠廠，以4.5億元被穩(wěn)健醫(yī)療（300888.SZ）通過網絡競價100%收購。這個價格讓當地一位從業(yè)者唏噓，“如果桂林乳膠廠還能保持十年前的狀態(tài)，這個企業(yè)至少值10億”。
令這位從業(yè)者感慨的是，桂林乳膠廠被收購還不是因為避孕套，收購方更看重的是其手套產能。在穩(wěn)健醫(yī)療的收購公告中，手套業(yè)務較為吃重，2021年，醫(yī)用乳膠外科手套占公司總收入的55%。
桂林恒保早在2002年就推出了自己的避孕套品牌倍力樂，至今產量超過一百億只。胡智強曾對其寄予厚望。2019年，因戰(zhàn)略調整，桂林恒保開始生產醫(yī)用手套。他強調“并不是因為疫情原因”。
四年過去，胡智強對企業(yè)的戰(zhàn)略目標，變成了將醫(yī)用外科手套做到世界第一，然后再回頭來利用資本的實力加大避孕套的推廣力度。
“桂林市場受疫情影響很明顯，不少企業(yè)都是用手套來彌補避孕套的虧損?！标惾A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趙川提供的數據是，大象品牌此前合作過的二三十家避孕套廠商，過去兩年來，因經營壓力轉型做手套業(yè)務的有六七家，“這比例不低了”。
疫情影響了什么？
根據天眼查提供的數據，目前中國有5400余家計生用品相關企業(yè)，企業(yè)名稱或經營范圍含“計生用品、避孕套、安全套”。
2020年至今，約有1100家避孕套生產相關企業(yè)注銷，其中2020年425家、2021年473家、2022年截至6月14日為203家。
“我們身邊的企業(yè)，歸零（破產）的有二三十家?！壁w川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過去，經濟不景氣常常會帶來避孕套銷量的增加。
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fā)后，韓國作為影響嚴重的國家之一，避孕套銷售額卻迅速增長。經濟危機時，失業(yè)員工增加，情侶有更多時間在一起。隨著人們收入的降低，生育不再作為必選，繼而導致避孕套需求增加。
但這次疫情卻帶來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2020年年底，世界最大的醫(yī)學和其他科學文獻出版社愛思唯爾(Elsevier)旗下期刊Sexologies刊登了一份研究報告《COVID-19對性生活的影響》。
南方周末記者在Science Direct平臺下載了此份報告原文。這一平臺是Elsevier的電子數據庫產品。
這份報告指出：從數據分析來看，在大流行之前，人們性行為的頻率比大流行期間高了4.4倍。
報告指出，這種下降可能是由于這一時期發(fā)生的重大變化，也可能是由于人們感知到的危險。人類有保護自己生命的先天能力，這種能力比繁殖的欲望更強烈，所以人們現在所感到的死亡焦慮可能是減少與他人性親密欲望的原因。
此外，因疫情導致的社交限制等措施加深了一般人群的抑郁程度，根據其本身的定義，這就轉化為較低的性欲。
而避孕套公司負責人觀察發(fā)現，疫情帶來的影響與避孕套的行業(yè)特征有關，一是使用場景，二是銷售渠道。
胡智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疫情對避孕套行業(yè)帶來改變的最主要原因是，消費者的使用場景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家庭之外的使用場景減少。”
趙川在疫情之初，就認為避孕套行業(yè)大概率會有所下降，不會出現行情暴漲。大象品牌的統(tǒng)計數據顯示，中國市場避孕套的使用場景，接近一半是發(fā)生在家庭以外的地方。
疫情影響下，2020年春節(jié)前后，國內酒店入住率一度下滑超過80%。
從銷售渠道上來看，避孕套作為消費品，采取的是線下（藥店、便利店、商超）、線上銷售結合的模式。趙川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過去線下渠道占重要比例，但隨著電商的發(fā)展，目前以大象為例，線上線下渠道各占50%?！?/p>
趙川表示，如果說疫情對公司帶來的影響，線下還是會更明顯一些，這是因為物流的原因?！半娚糖离m然也受影響，但TOC的物流，在疫情大考之下，遠遠要穩(wěn)定于TOB的物流情況?！?/p>
胡智強同樣認為，疫情帶來的變化趨勢是，“我們公司的線下醫(yī)藥連鎖店以及超市的降幅較大，線上保持了相對平穩(wěn)的增長?！?/p>
上海一家兩性健康用品電子商務公司董事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除了酒店入住率大幅下滑外，2022年公司倉庫關閉超過兩個月，快遞發(fā)不走導致業(yè)績受到明顯沖擊。
“疫情只是放大鏡”
不過，在采訪過程中，多位業(yè)內人士均表達了同一個觀點，疫情雖然沒有刺激避孕套行業(yè)大幅增長，但總量并沒有明顯下滑。
接受采訪的業(yè)內人士認為，市場中受影響較大的品牌，是在行業(yè)發(fā)展過程中疊加了疫情影響所致。以桂林乳膠廠被出售為例，一位業(yè)內人士表示：“可惜，也不可惜。”
可惜的原因是，這樣一家歷史悠久的好企業(yè)如今卻四處求轉讓。不可惜的是，桂林乳膠廠已經代表不了現在的國產品牌，成本高，技術多年沒有變革，營銷不思進取。
這些從業(yè)者對“中國是否進入低欲望社會”的疑問嗤之以鼻。上述電子商務公司董事長多次前往日本考察，在他的觀察中，日本的確進入了低欲望社會，但這個情況在中國并不存在。
他的公司除了涉足避孕套產品，也涉及兩性健康用品。他舉例，日本市場中，有些客戶購買玩具類產品的次數和頻率多到難以想象，因為他不結婚。但中國市場，消費者更多是用一兩次后，就不會再重復購買。
“當天貓月度活躍用戶數量達到8億時，成人用品的月活量還不到4000萬。因此我們滿足的是很少的一部分人需求?！彼麑δ戏街苣┯浾弑硎尽?/p>
中國避孕套市場規(guī)模和增長幅度有多大？市場上的統(tǒng)計五花八門。有行業(yè)人士提醒，有些統(tǒng)計數據會將生產企業(yè)的產能等同于銷量，但這顯然是個錯誤。
趙川提供的數據是，中國市場整體銷售額在100億元左右，在過去十年間行業(yè)體量基本沒有太大變化，“每年增長的幅度都在個位數。”
但胡智強提供的數據為：中國避孕套市場的年復合增長率超過20%。
作為世界避孕套消費第一大國，目前在中國市場的主要參與者分別為：英國公司利潔時(ReckittBenckiser)旗下的杜蕾斯、日本品牌岡本，以及杰士邦。曾有數據顯示，杜蕾斯與岡本在中國市場份額超過60%。
但即便是這些市場領先者，也同樣受到疫情沖擊。
利潔時2021年年報中提及，“2021年的整體業(yè)績受到了旅行和工作場所回歸速度慢于最初預期的影響”；岡本工業(yè)公司2021年業(yè)績數據顯示，岡本2021年出現總收入增長，凈收入和營業(yè)利潤下滑的情況。
人福醫(yī)藥目前持有杰士邦20%股權，公司相關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杰士邦近兩年銷售處于增長情況，并未出現虧損情況?！?/p>
當行業(yè)消費總量沒有明顯增長的情況下，胡智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這個行業(yè)過去兩年很明顯的變化是高價產品在減少，低價產品在增多。”
根據陳華提供的數據，桂林愛超旗下的避孕套產品主要走低端路線，供貨一般在三線城市，醫(yī)院等線下渠道為主，品牌定價約2.9元/枚。在陳華看來，除了三線城市消費者品牌意識增強外，大品牌的下沉擠壓了低端市場。
在胡智強的觀察里，當市場競爭進一步激烈化，高端品牌價格在下沉，以前靠低價可以生存的國產品牌，目前受到了大品牌的低價壓制。比如行業(yè)排名前三的巨頭，有些產品甚至賣得比國產小品牌還要便宜。
在即將到來的618電商促銷活動中，天貓平臺上，杰士邦推出的促銷活動中，在疊加各類優(yōu)惠券后，相關避孕套產品僅需要1.51元/枚。杜蕾斯產品可達2.2元/枚，岡本相關產品可降至1.7元/枚。
多位國產避孕套品牌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杜蕾斯、岡本、杰士邦三家頭部公司近年來增長乏力。其中一位人士表示：“我可以負責任地講，外資頭部品牌從2020年以后，出現了斷崖式下滑，至少是20%以上的下滑?！?/p>
這個階段中國企業(yè)需要做的是什么？趙川和胡智強都提到的是——品牌與技術。他們都認為，只有通過技術變革，國產品牌才有可能走出困境。
技術一定程度上體現在專利量上。根據智慧芽全球專利數據庫檢索，目前全球158個國家/地區(qū)中，共有1.3萬余件避孕套相關的專利申請。其中，中國市場共有2300余件專利申請。從趨勢上看，在2015-2022年間，全球以及中國的避孕套累計專利申請均保持平穩(wěn)增長。
根據智慧芽提供的數據，從中國范圍來看，避孕套申請專利量前五的企業(yè)中，首位為桂林恒保，擁有的專利數量超過50個。從品牌申請的專利來看，杜蕾斯所屬的利潔時集團及其關聯公司目前共有240余件專利申請；岡本及其關聯公司目前共有70余件專利申請；杰士邦及其關聯公司目前共有60余件專利申請；大象及其關聯公司目前共有7件專利申請。
在這些從業(yè)者看來，疫情只是放大鏡，一些缺乏市場競爭力的國有品牌，沒有疫情影響也會在行業(yè)競爭中被淘汰。
（應受訪者要求，陳華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梅嶺 南方周末實習生 潘云石 郝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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